“泡沫是很难确定的，除非它破了。”
当下被热炒的区块链和比特币，让很多人谈起著名的“郁金香泡沫”。郁金香，是人类历史所记载的第一个投机品，当时荷兰的一朵郁金香，可以直接买下阿姆斯特丹运河旁的一幢豪宅。
至此，人类历史上的投机故事开始不断上演。在国内，也涌现出一系列和“郁金香泡沫”类似的经济泡沫。
最先想到的，就是兰花。这个具备深厚文化底蕴的“四君子”，在改革开放后，最先遭遇了市场经济的冲击，千禧年之后再次迎来中国经济史上前所未有的命运浮沉。
兰花泡沫的背后，是具备独特中国气质的投机故事。锌财经走访了十多位和兰花相关的亲历者们，试图还原那一场兰花狂潮的真实面目以及其中的市场规律。
01、缩影：为兰花疯狂的小镇
八平米多一点的阳台，摆上几十盆的兰花，碰上了兰花泡沫，这些兰花连土带盆变得比金条还值钱，卖出了240万人民币，再后来就变成了一套别墅。
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，发生在十年前。老梁经常提起这个故事，作为“阳台经济”的典型案例，这些一夜暴富的故事总能最大程度地激起听众对兰花的向往。
老梁自己的命运也因为一株兰花而改变。他从80年代末开始涉足兰花产业，是杭州兰花规模化经营第一人，他的奇珍兰苑在圈内颇有名气。
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一株奇珍梅。当时一个农民挖到了这株兰花，不过尚未开花，外表平平无奇，很多兰商看完之后都放下了，老梁觉得很好，就直接拿下。花开之后艳惊四座，当时以450元的价格买下的奇珍梅，最后以300万一苗的价格卖出。
奇珍梅
那是兰花泡沫初显的2004年，300万一颗小幼苗的价格仍被认为卖低了。因为在随后的三年中，这个泡沫疯狂膨胀，兰花价格开始失控，“天价兰花”如井喷一般涌现，百万以上比比皆是。贵州兰博会上，一株极品“天逸荷”的成交价高达1100万元，第二年，这苗兰花的姊妹株标价2000万元。
兰花热潮在2006年达到顶峰，全国兰市有将近800万人，各地兰展盛况空前，兰花狂热蔓延全国。老梁的家乡，浙江新昌，一个人口不足50万人的小县城，也被这股狂潮席卷。
一个人抱着一盆兰花，穿过新昌最繁华的街道，从街头走到街尾，手里兰花的价格就能涨三次。
还有一个故事在新昌广为流传：一个人端着一盆兰花随意走进一家店里，店主看到，直接上前跟他说，“你把手里的兰花给我，我直接把这两间店面给你。”当时那两间店面，一间50万。最后，兰花和店铺双双易主。
养兰花比贩毒还赚钱。这些发生在身边的故事深深刺激了当地人，兰花成为一夜暴富的唯一机会。当时几乎全民动员，上山找兰花，农民把山上的农作物全丢掉，有工作的职工盼着周末，大家都是一身迷彩服，脚踏登山鞋，一个小锄头，后面一个挎包。
几个人上山之前先划好范围，一人五米，互不干扰，谁能挖到就算谁的。身上就带一罐八宝粥，防止因为食物太干而喝太多水，浪费时间。
一旦在山上挖到兰花，人还没下山，这株兰花的价钱就被炒了好几轮。第二天，这座山就会涌上一波人，每寸土都被彻彻底底筛一遍。还有办厂赚了钱的老板，开着一百多万的奔驰车去挖兰花。
到了夜里，小镇又进入一种静悄悄的学习氛围。为了能够更好地分辨和培育兰花，几乎每个人都开始买书看书，县城小书店里关于兰花的书籍几近脱销。即使是从没读过书的农民嘴里，也能蹦出很多关于兰花的专业词汇。
当地很多教师、知识分子和政府官员，也加入了这个队伍。一个单位的三个同事上山找兰花，看中一盆不错，兰农开价15万一苗，一盆两苗就是30万。三人觉得价格有点高，想压压价，就先行离开，打算第二天再来买。结果第二天再次上山，发现兰花已经被买走了。
两年后，两人偶然间在另一位同事的家中发现了这盆兰花。原来当天夜里，这位同事偷偷折回山里，把兰花买下了。
如今，这盆30万的兰花还摆在他的院子里，市价是200块，听说，“已经快死了”。
02、博傻：击鼓传花式的炒作
如今，顺着新昌的街道，随便走进几户人家，总能发现非常漂亮的兰花。
兰花泡沫的破裂，是从2006年下半年开始的。老梁认为，导火索是央视2套“经济半小时”栏目播出的《半小时观察——天价兰花》节目。这个节目引用了经济学中的“博傻理论”，揭露了兰花价格疯涨背后的心理战：大家都知道这个东西值不了这个价钱，只是看谁比谁更傻，看谁比谁胆子更大。
兰花泡沫的内幕其实更加复杂。锌财经走访了多位兰花产业相关者，在提及泡沫背后的操纵者时，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：“兰花的水太深了”。再深入询问，被访者都选择了回避。
一位业内人士向锌财经潘越飞透露了当时一种常见的炒作方法：甲乙丙三人是好友，甲以10元低价买来兰花，假装1000元卖给乙，乙买来一段时间后，5000元卖给丙，丙买过来一段时间后，10000元卖给甲，以此类推。同时，这盆兰花不断暴涨的身价引起了丁戊己庚辛壬癸等人的注意。
当兰花价格涨到10万时，丁终于忍不住而买下，戊见状，又用11万买下......最后这兰花不知落到哪个倒霉蛋手里，烫手的最后一棒也不知是谁接到，因为甲乙丙三人团队早已退出兰花市场，兰花就此崩盘。
实际操作比这更加复杂，比如最开始可能是4个乃至更多人参与炒作，或者为骗取后来人的信任，甲等人会在中途再次收购兰花。
所谓的“天价兰花”都是炒作的成果。“就算再少见的极品兰花，也是可以培育的，要想坐等兰花自己升值到一苗一套别墅的价格，基本属于痴人说梦的级别。”
央视的节目播出之后，震慑了一批炒兰团伙，兰花价格应声下跌，兰市开始地震。随后，四川发生了一起牵涉兰花的灭门惨案：不断攀升的兰花价格，让很多人起了邪念。犯罪嫌疑人伪装成执法人员，进入一个兰商家中。但因为兰花价格高昂，所以很多兰商家中标配藏獒、摄像头、铁栅栏。无法打开栅栏的罪犯一怒之下，将兰商一家三口全部杀害。
案件发生后，全国兰市风声鹤唳，大家都嗅到了兰花香中浓郁的血腥味。国家要动手整治兰市的小道消息迅速传播，集体恐慌开始蔓延。兰花价格疯狂跳水，价格300万元的兰花，一年之间跌到500块，原本能买一栋别墅的名贵品种，售价却不过1000元，这次过山车让很多人血本无归。
当时，新昌文化馆的一位领导购进一盆碧瑶，邀请兰友去家里赏兰。老梁清楚地记得，当时这盆花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中间，三苗草一枝花非常漂亮，众人都围过去时，他被那位领导的妻子拉到一旁。领导妻子神色抑郁，问他：怎么办？这盆兰花是领导贷款买下的，一苗5万元，一共贷了15万。
老梁劝她：赶紧卖掉！这个东西不要留，赶快卖掉。
还有一个朋友，起初买了一批九龙梅，卖出之后赚了不少。但看着市面上九龙梅价格蹭蹭往上涨，心痒难耐，又把卖出去的这批兰花全部买回来，但是因为价格更贵了所以不得不集资购买。后来价格一落千丈，人家找他要钱，最后走投无路，他把房子卖了，不到60万，全都被集资的人分掉了。
因为几盆兰花卖掉房子的真实案例，在泡沫破裂之后的兰花市场中比比皆是，还有很多人债台高筑、家破人亡，不得不远走他乡逃债，兰花泡沫已经破裂了近十年，他们依然在逃。
03、泡沫：中国人的投机故事
和17世纪发生在荷兰的“郁金香泡沫”不同，兰花泡沫是一个具有独特中国气质的投机故事。
郁金香泡沫一戳就破，但兰花背后，一双看不见的手几起几伏从未离开。从八十年代开始，这只手推了墨兰、建兰，还有后来的春剑、莲瓣兰，从最初的素心、叶艺、水晶，到后来的奇蝶花，一波接一波，每隔几年就卷土重来。
“这个市场一直有一股资本在炒作兰花”。这股资本以省份为单位：最早是广东，然后是福建永安，再后来是四川，四川炒过了就是浙江和江苏。
这股资本掌握了市面上八成的珍稀兰花品种，并将这种炒作变成一个产业链，很多天价品种都是经过精心设计才推向市场，不断买进卖出，再通过媒体的软性宣传推波助澜，吸引其他投资者跟风买进，造成这个兰花品种价格飙升。
植物学博士史军曾公开爆料内幕：2003年有一哥们发现了一个新奇的兰花品种，每苗售价是3万左右。他把市场上这个品种的花大概一两百苗全被收进园子里，出售时开价5万一苗，决不还价，并且控制售出量。连兰花界大佬也不能拿到。
最后弄得人神共愤。于是大家决定封杀这个品种，把这种兰花的价格直接被压到3000元每苗。局势急转之下，那哥们慌了，想出手，但是已经没机会了。就这样，将近400万的资金一夜就蒸发了。而当年，北京三环的一套100平米的房子也不过400万而已。
2007年兰花泡沫突然破裂，暗箱操作的资本撤离了大半。去了哪里？突然间喝不起的普洱、一盆上万的多肉和居高不下的房地产，这一系列泡沫的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。
这些中国式的泡沫层出不穷，但其实质也只是一个故事的不断重演而已。1984年东北的“君子兰事件”，就是一场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翻版兰花热。电视台节目片头用君子兰；挂历连带封面13页都是君子兰彩照；机械厂号召全厂1700多名职工家家养君子兰；洗衣机厂投资数十万元在楼顶上盖600平方米的空中温室。君子兰价格开始飙升，被称为“绿色金条”，珍品君子兰的市价超过万元甚至10万元。
不到一年，市场失控，政府采取行政手段紧急叫停，君子兰经济大泡沫归于虚无。
比君子兰幸运的是，兰花泡沫的破裂没有毁掉整个产业。很多兰花品种依然价值不菲，而且“最近兰花价格又开始回暖，好像山东的资本在起来”。不过绝大多数从业者都觉得：兰花的泡沫再也吹不了那么大了。
原因是杂交培育的“科技草”开始占据市场主导。兰花泡沫时期，“科技草”因为经常被伪装成“下山草”而背负恶名，2007年之后，整个兰市对“科技草”的态度才开始缓和。
一盆瓣型优美，气味怡人的兰花，只要两三百元。走入寻常百姓家，这才是兰花的未来。
兰花在科技手段下，开始回归其作为观赏植物的本质。一棵简单的植物，根本无法获取资本的青睐。回放历史的母带，发现每个泡沫中，是各种各样被扭曲的市场规律，不变的是：对财富的狂热追求、羊群效应、理性的完全丧失、泡沫的最终破灭和千百万人的倾家荡产。
财富是永恒的动力，暴富的故事永远也不缺少听众。相比投资，民众永远更倾向投机，从十年前的兰花到如今的部分区块链乱象，升级的也只有话术而已。
如今，庄家入局，专家联手，只不过这场局内最重要的植物从台上的兰花变成了台下的韭菜而已。
在改革开放四十年里，被炒作的经济泡沫每隔几年就出现一次，也就意味着每隔几年一次的“暴富机会”，其中兰花是最典型的中国式泡沫。在走访兰花的过程中，我们深切感受到，在兰花清雅淡然的文化内涵下，是人类对金钱的强烈追求和欲望永远无法满足的贪婪。
这是人类的原罪。每个兰花泡沫的参与者，都是坐在赌桌上的赌徒，每个人都明白“不得贪胜”的道理，但是真正舍得早早退出赌局的人，只有极少数。
